这场大战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持久，虽是两军交战的人数过愈十万人，可刚过日曛，声燥就慢慢弱了下来。
潜伏在最末端，琬琰的双腿，蹲的已有些发麻，但她动也不敢动，更不敢招呼前方的军士多问些什么，即便她早已心急如焚，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，凌空飞到苏翊的身边去。
直到一名探哨疾步而归，激动而又兴奋的朝刘旭长喊出‘大捷’二字，琬琰提在喉咙眼的那口气彻底绵长的吐出，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轻松，仿佛之前所有的折磨与绷持，都只为了等待这一刻。
眨眼间，余光蓦的扫过陆鹤川还浅露在脸上的微笑，她不自觉颦颦首，也酸红着眸子，牵强扯出了一抹笑意来。
刘旭如释重负，听着身后军士们的欢呼声，一跃下马，吩咐着众人卸阵，破开层层的人流向着最后方急奔。
见琬琰周身上下好好的，只是精神有些萎靡恍惚，心里的重石才算彻底放下。
正要怀揣着激动，向琬琰回禀战况，蓦的，瞧见她越过他的肩头，望向前方的目光凝滞，方才还疏笑浅浅的脸色，瞬息乍变。
若不亲眼所见，琬琰恐怕这辈子都想象不到，这一幕会颓然出现在她的眼前，哪怕是午夜徘徊的梦魇，也都不如此刻令她周身血液倒流，头皮发麻，连每一根发丝都在叫嚣着难忍的怖念。
硝烟渐没，人流退散。偌大的一个旷原，琬琰入目而见的，仅有苏翊一人。
幸好，他还好生生的站在那儿，不幸的是，此刻的他，竟宛若来自无间地狱的恶魔。
他银光粼粼的盔甲，因激烈的厮杀，被割去了大半，挽成髻的发丝松松垮垮，狼狈的随夜风飘荡着，凌乱不堪。污血浸染的全身都是，自上而下，无一处例外，更让人分辨不得，那究竟是他的，还是敌军被他手刃时所溅上的。背倚着残垣尸骸的画面，他浑身尽透着萧森与凄凉。
沙场厮杀，乃以命相搏，这些即便会有所冲击，也尚可能让人忍受。但当目及他的左右手之时，琬琰再也无法牵强附会，来说服自己。
血溅霜花，映着皎白的月光，滴血的刀尖若晦若明。即便隔得较远，也不难让人瞧出，在他右手中握的那一把冰刃，依旧是从陆鹤川身体里拔出的那把长刀。
刀尖赫然向下直指，正对着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，而是一具残缺了的尸身。
尸身四肢俱在，唯独脖子上架着的那块，成了海碗一样的缺口，形如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异兽，溜溢着黏腻的绯色。
是的，尸身缺了的那部分，正是一个人头颅。
而那颗头颅，如今就紧紧攥在他的左手之上，扑嗒扑嗒的滴着血，聚成了一小堆，恰好添补了干涸沙地里的沟壑。从远看去，像极了地狱炎火焚烧过后的鬼画符。
苏翊保持了那姿势良久，一动不动，似乎是要那头颅里残存的血液流个干净才肯罢休。正如一只遇神杀神、遇魔杀魔的恶兽，眸色晦暗，面沉无光，甚至连一点微恙的表情都曾有，诠释出来的尽是冷血无情。
“是将军！”顺着琬琰的视线，刘旭转身回眸，不免也被这景象吓了一跳，惊呼的同时，倒吸进一口凉气。
沙场的残酷，他多年久经，跟在苏翊身侧，也没少见过他杀红眼的样子，但像这般杀到不有良知，人性几乎泯灭的模样，还是头一次。一时间，他亦忘记了该做些什么，懵怔的随琬琰楞在原地，本就憋闷的胸腔更加难以呼吸。
他正愁着要如何收场，突然间，隔着人流的苏翊似乎被他那声惊叫惊醒，穿过人群之间留缺的缝隙，看到了他们。准确的说，是看到了他身侧的琬琰。
双眸间的空洞无神与阴郁暗色，眨眼间尽褪，转而替上的，是做错事后的无措和浓重的自责。
浑然间，苏翊觉得自己的双手烫极了，仿佛蚂蚁在热锅上的触角，急于逃脱这折磨人的困境。可手中的刀刃和头颅就像是被焊在了手上一样，任他如何反抗，也不可能就此甩开。
无措之下，他只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，掩耳盗铃般将两只染够了鲜血的手藏了起来，默默的掩在身后。
身子微颤了两下，琬琰喉头发干，胸口只觉钻心的疼。更被苏翊这个下意识的动作，冲击的神魂欲碎，站立不得。
她怕这样的他吗？扪心自问，不可否认，她是怕的。但在怕的同时，她心头萌生出来的杂念更多是怜惜与心疼。
这个将她百般呵护起来的男人，一直以来，肩上背负了太多太多。国家、世族、亲情、友情，这一座座擎天的大山倾轧盖顶，足以将他湮没吞噬上千回，可他百淬成钢，一次又一次的坚挺了下来。
但这次，留给他的是万念俱灰，无论如何，是逃不过了．．．．．．
思及此处，琬琰再无法逼迫自己，保留脑海中仅有的理智。心头的酸楚与心疼像决堤一样泛滥，呛得她涕泪横流，悲怆难止。
什么大局，什么危险，统统见鬼去，如今的她，只想不管不顾的冲上前，搂抱住那具等待她来救赎的身躯，给予他永恒的安慰与温暖。
告诉他，日后的荆棘塞途，他还有她，她绝不会食言，留他一人阅遍这世间的悲凉。
被苏翊娇养了这么久，琬琰再不是从前愿意委屈自己的性子，想什么，她便要做什么。
推开挡在身前的刘旭，她正要顺由心意的向前冲去，可就在她迈出左脚第一步的同时，眼前遥距她数丈的苏翊，竟不明缘由的倒了下去。
一如陆鹤川倒下的模样，干脆而又决绝。
足下发僵，她滞在了原地，吓的茫然。她仿佛感受倒了心脏就此骤缩停止了跳动，四肢百骸的温度拼命的在向外逃窜。
无穷无尽的怖恐正朝着她汹涌袭来，她竟无一处口子能够疏泄。
最后，只能沦为一声痛不欲生的尖叫，跟着陷入了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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